时春香
“奶奶,被子里藏着小太阳吗?”小杰钻进新弹的棉被里,鼻尖沾着棉絮,像只偷吃棉花糖的猫。我摩挲着被面上蜿蜒的绗缝线,恍惚听见四十年前的檀木弹棉弓在暮色里嗡鸣,牛筋弦震颤的余韵漫过晒场。
那年月,棉田是农家的命脉。惊蛰刚过,父亲便蹲在檐下磨锹,铁器与磨刀石相撞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塘泥。母亲把棉籽埋进温床时总念叨:“棉苗娇气,得拿月光养。”荆条弓起薄膜的弧度,倒扣在打谷场上的塑料棚,像只巨大的蚕茧吞吐着春寒。
十二岁那年的立夏,我跟着大人学移苗。棉秧的根须裹着黑泥,躺在独轮车的竹筐里颠簸,宛若襁褓中的婴孩。父亲在前头弓着背,车轮碾过田埂的野苜蓿,碾碎的花汁染青了车轴。弟弟踮脚给棉苗浇水,木瓢倾斜的弧度里,晃动着云影与虹光。
盛夏的棉田是座迷宫。粉白花朵藏在墨绿叶片下,像少女羞怯的耳坠。母亲教我们辨认疯杈与果枝——那些迟迟不落的花萼里,正孕育着青涩的棉桃。黄昏收工时,裤脚总粘着苍耳,衣襟浸透的汗碱开出霜花,小臂被棉枝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。
最盼深秋开秤那日。棉朵在竹匾里堆成雪山,收购站的老会计拨着算盘,噼啪声里藏着弟弟的新书包、父亲的胶靴、母亲压在箱底的凡立丁布料,而属于我的那份念想,是藏在棉垛深处的惊喜——某年竟摸出个完整的棉桃壳,雕成小船漂在门前水塘,载着半块灶糖驶向对岸的芦花。
去年带小杰回老宅,拖拉机轰鸣着碾过荒废的棉田。孩子举着手机拍摄插秧机作业,镜头却突然转向田埂上的老柳树:“奶奶快看!树爷爷在纺云朵。”虬结的树瘤间缠着陈年棉絮,风起时宛如流云出岫。
今晨收到老家寄来的包裹,层层报纸里裹着簇新的棉胎。弹花匠老周捎来口信:“用的是你爹当年存的岱字棉,九八年翻新时存在粮管所冷库里。”小杰把脸埋进蓬松的棉絮里,忽然抬头问:“太姥姥摸过这些棉花吗?”
阳台上,我教他种下三粒棉籽。塑料杯里嫩芽蜷曲,晨露在叶尖摇摇欲坠。孩子用蜡笔记录生长日记,第7页画着穿棉袄的云朵,第13页藏着半片蝉翼般的真叶。
昨夜梦见母亲坐在织机前,梭子穿过经线的瞬间,满室飞絮化作星河。她哼着幼时哄睡的歌谣,脚踏板起落的节奏,与窗外高铁掠过的震颤渐渐重合。
寒流来袭那日,小杰执意要给棉花苗罩上透光的塑料杯。霓虹灯穿透玻璃窗,在棉叶上投下斑斓光影,恍若当年薄膜棚上流动的朝霞。孩子伏在暖气片上呵气,呵出的白雾里,我望见无数个自己——十二岁淋雨护苗的少女,三十岁攥着病危通知的单亲妈妈,六十岁握着孙儿小手的祖母——都在棉田的褶皱里生生不息。
晾衣绳上的新被单鼓荡如帆,洗衣液的香气中,一缕若有若无的土腥味悄然苏醒。那是棉根穿越二十年光阴,从故乡的塘泥里捎来的口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