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昆仑
在武汉的三月,独占浪漫鳌头,非樱花莫属。
东湖畔的垂柳尚未抽出新芽,早樱枝头却已缀满细碎的绯云。不几日,数百万株樱花竞相绽放,整座江城便浸在了粉白的氤氲里。
珞珈山的云霞总比别处来得更早。武大老斋舍的琉璃瓦还未褪尽霜色,凝着晨露的八角飞檐便已接住了第一缕花光,飞檐与花枝在晴空勾描工笔,图书馆的穹顶在花间若隐若现。樱花大道上,民国建筑群与花枝互为倒影,青灰色砖墙上浮动着粉白的波纹,让人疑心是凝固的岁月在春风中重新流淌。穿行其间,衣角掠过老图书馆门前的石阶,惊起几片飘落的花瓣,恰似线装书里逸出的旧体诗。驻足鲲鹏广场,望着雪浪般的花海漫过行政楼的红窗,风吹过,枝头的云翳簌簌震颤,像千万只振翅欲飞的玉蝶。
当第一缕东风解开东湖的冰纹,磨山脚下便翻涌起连绵的云海。五重塔的飞檐刺破晨雾时,三千亩樱林正被朝霞染成绯红。早樱似素娟缀满枝头,垂枝樱如瀑布倾泻,染井吉野樱则在风中舒展着薄绡般的花瓣。穿汉服的少女提着竹篮拾级而上,裙裾拂过青苔斑驳的碑刻,惊醒了沉睡三百年的楚辞残句。待到暮色四合,三千盏纸灯笼次第亮起,照见“郁金”“关山”等珍稀品种的容颜。那些重瓣叠蕊的异国花树,在江城湿润的夜气里竟褪去了疏离感,与本土的早樱晚樱缠绵成浩瀚星河。
长江水汽裹着咸涩过往涌向晴川阁时,阁檐挑着片片绯云,临江石栏边的樱花便开得愈发浓烈。铁门关的城砖缝沁着六百年潮气,却在新蕊初绽时柔软了棱角而悄悄渗出花香。汉阳兵工厂旧址旁,染井吉野樱正开得不管不顾,炮台遗址上落满细雪般的花瓣。长江大桥下的樱林深处,摆早点摊的老夫妇在樱花树下支起矮桌,热干面的芝麻香混着花香,熏得晨跑者不禁放缓了脚步。
早樱谢尽,晚樱又起,层层叠叠的花事从惊蛰绵延至清明,仿佛整个春天都在长江与汉水的臂弯里反复折叠。
三月的最后一场雨来时,落樱乘着长江的浪涛奔向东海。江鸥掠过晴川桥的斜拉索,衔起水面漂浮的花瓣,像衔着无数个未做完的梦。但武汉人并不伤怀,他们深谙樱花的美正在于决绝——开时倾其所有,谢时利落干净,恰如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人的脾性。来年春风再临,钢铁森林里又会涌起温柔的花潮,将记忆与期许再次染成漫山遍野的绯色云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