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剑芳
几颗黄澄澄的枇杷,在记忆的枝头悬挂了四十余年,依然饱满如初。董继宁美术馆里,老师教画枇杷,画笔触及纸面的瞬间,颜料竟在纸上洇开一片泪痕。原来记忆是有湿度的,那些被岁月风干的往事,一经触碰,便重新柔软起来。
梧桐村的枇杷树还在老地方伫立,像一尊凝固的时光雕塑。树皮上的沟壑比从前更深了,如同母亲晚年额间的皱纹。那年端午后的热浪似乎穿越时空扑面而来,我仍能清晰看见自己瘦小的身影在树干上攀爬——十岁的身体像只灵敏的猴子,心脏却跳得比捉迷藏时还快。阳光透过枇杷叶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。
母亲发烧时的面容在记忆里已经模糊,唯有她唇边那抹惊讶与心疼的笑意,如同昨日般鲜明。她总说嘴里苦,却把四颗枇杷分给我们三颗。病中的母亲嘴唇干裂,尝到枇杷时眼睛却亮了起来,那不是果肉带来的甜味,而是一个贫苦农妇从孩子笨拙的孝心里尝到的奢侈。此刻,画架前的我忽然明白,当年那棵树上的枇杷或许根本未熟透,是爱的滤镜为它们镀上了金黄的甜味。
麻沙铺的田埂早已改道,当年差点钩住我脚踝的树枝想必也已枯萎。但那个下午的每个细节都在脑沟回里刻成了浮雕:枇杷表皮细密的绒毛,指甲划过时迸溅的汁液,弟弟门牙缺角沾上的果肉纤维。最难忘的是母亲泪光里映出的两个小人影——她担心的从来不是自己的病痛,而是孩子攀高摘果的危险。贫瘠岁月里,这份担忧竟成了最富足的拥有。
调色盘上的橙黄怎么也调不出记忆中的色泽。美术馆窗外,现代枇杷在超市冷光下显得过于完美,它们被整齐码放在塑料盒里,贴着有机认证的标签。没有人会为这几块钱一斤的水果冒跌落的风险,更不会有人将四粒枇杷当作珍馐分食。我们在这个时代获得了丰饶,却永远失去了那颗枇杷带来的战栗般的甜蜜。
最后一笔落下时,画中的枇杷竟有了温度。四十年前那几颗果实,经过记忆的窖藏,早已发酵成精神的甘露。母亲去往天国时,一定带走了梧桐村的泥土香,而把应对苦难的秘方留在人间——就像枇杷树年复一年将酸涩酝酿成甘甜。此刻我忽然懂得,真正的纪念不在画纸,而在继续像她那样,把生活的涩果都酿成慈悲的蜜糖。